小时候我们看《西游记》,记住的要么是孙悟空如何不事权贵,大闹天宫,要么是取经路上师徒四人,如何克服困境,化险为夷。总之,师徒四人,是绝对的核心,其余各路神仙妖怪,全都是围着他们转的工具人。
但你有没有从另一个角度想过,在孙悟空出现之前,天庭的十万天兵天将,文职武官,早就已经一个完整的社会、朝廷、职场,他孙悟空,不过是一个偶然闯入的局外人。
【资料图】
既然是社会,就免不了人情世故,勾心斗角。作家马伯庸就是从这个视角切入,找到天庭的一位“中层社畜”太白金星,让这个叫李长庚的神仙带我们去看看《西游记》的聚光灯所没有照到的天庭角落。看看神仙间的人事协调、经费报销、工作汇报,以及一些不该他这个职位知道的勾当……
混职场遇到的烦恼,混天庭一样也少不了。
下文摘选自马伯庸《太白金星有点烦》,经出品方授权推送。
第一回:吴刚砍树
没有意义但大家都如此
长庚(太白金星本星,本文编者注)抵达广寒宫时,嫦娥正好从练功房出来。以广寒宫的温度,她居然练得汗水津津、头顶生烟,双颊红扑扑的,可见相当刻苦。这姑娘从飘上天庭的一介凡女做到仙界名媛,绝非幸致。
旁边玉兔叼着一方汗巾蹦跶着过来,嫦娥一边擦汗,一边问李长庚:“仙师找我何事?”李长庚也不想绕圈子:“我想跟仙子你谈谈卷帘大将的事。”嫦娥继续擦着头发,丝毫不见惊慌:“我明白了。要不您去桂树那儿等等,我沐浴一下,换身裙衫就来。”
李长庚很满意,嫦娥没有试图装糊涂,说明她足够聪明。他既然到广寒宫来,说明已掌握了很多情况,没必要浪费时间去辩解。
李长庚向桂树那边看了一眼,树下有一个结实的身影挥动着斧头:“呃……吴刚在旁边没问题吗?要不要回避一下?”
“没事,他那个人沉迷于砍树,旁的什么都不关心。你跟他聊砍树无关的,他睬都不睬你。”
嫦娥一转身进宫殿了。李长庚信步踱到广寒宫外的桂树旁,吴刚果然没理他,砍得极为投入,每砍一斧,还俯身过去仔细研究。树身刚出现裂口,旋即恢复原状。
李长庚饶有兴趣地看了一阵,忍不住问吴刚:“你在这里天天砍这个,不烦吗?”吴刚爽快地放下斧子:“李仙师你不知道,砍桂树看着千篇一律,其实每一斧下去呢,桂树上的裂痕走向都有细微的不同,复原的速度也不一样。只要掌握了规律,你就可以砍出想要的任何裂隙。”
不等李长庚开口,吴刚“咣”一斧子下去,树干上出现了一道裂痕,他指给李长庚看:“您瞧,我右手握斧的力道调整到四成七,这条细缝就会向右分叉,延伸二尺六寸。”
他默算片刻,又道:“等会儿它复原的时候,会先从这个分叉处愈合,要三十六个呼吸之后,才完全复原。”
两人静静地看了一阵,桂树果然在三十六个呼吸之后复原如初,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了。吴刚持斧哈哈一笑,极为得意:“我现在已经练到了随心而动、意到形成的境界,脑海中有什么图像,手中就劈出什么裂隙。这手绝活,除了我可没人能做到。”
他犹恐李长庚不信,手起斧落,又狠狠劈下去。只见“咔嚓”一声,桂树裂隙四开,竟勾勒出一张苦闷疲惫、心事重重的老人面孔,与李长庚神似。
这确实是神乎其技,李长庚啧啧称赞了一阵,突地又涌起一股同情:“这又有什么意义?桂树原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有你不多,无你不少。你自以为精通了伐木之技,到头来却连一丝裂隙都留不下来。”吴刚挠挠头,沉思片刻方道:“好像是没什么意义。不过……”他拎起斧子,“哪个人不是如此?”
他这句看似无意的反诘,却让李长庚为之一怔,呆在原地哑口无言。吴刚见他半天不吭声,自顾自挥动斧子,又叮叮咣咣地砍起来。
第二回:妥协平衡术
金蟾、嫦娥、天蓬各得其所
嫦娥很快换好常服出来,走到桂树之下。李长庚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开口相询:“卷帘大将是你求西王母安排的吧?”嫦娥点点头:“我还以为能瞒得久一点,没想到仙师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他用的降魔宝杖,是用你们广寒宫的桂树枝做的,我若再猜不出来,启明殿主不要做了。”李长庚呵呵一声,旋即道:“而且卷帘大将在宝象国忍不住自己跳了出来,我想装糊涂都难。”
他讲了宝象国发生的事,嫦娥轻轻叹息道:“唉,我素知这家伙是个藏不住事的脾气,反复叮咛他要隐忍,要小心,谁知他还是没憋住——也罢,能憋住就不是他了。”
“他到底是谁?”李长庚问。
嫦娥抬起双眼:“他乃我广寒宫的一位旧客。”
李长庚一愣,广寒宫里就那么几口子,玉兔、吴刚俱在,嫦娥还有什么同住者?嫦娥淡淡一笑:“李仙师忘了吗?我广寒宫本叫蟾宫,里面可还住着一位三足金蟾呢。”
李长庚一拍脑袋,暗叫糊涂。他怎么把这位给忘了,这位三足金蟾比嫦娥在广寒宫住的年头还久,只是不怎么爱露面,这三条腿的蛤蟆不太好找,所以他第一时间甚至没想起三足金蟾来。
嫦娥道:“您知道的,我当初告别丈夫来到仙界,是想 闯出一番际遇。可惜我不是走的飞升正途,没人接引,一上来没有着落,连个落脚的宫阙都没有,只能四处流浪。是金蟾好心,打开蟾宫收留了我。他一直觉得自己太丑,躲在蟾宫不爱出来见人,难得有人陪他聊天,他高兴得很。到后来,他索性把整座宫阙都让给我,改名叫高冷宫,说比较符合我的气质。我嫌太直白,才改叫广寒宫。”
李长庚捋了捋胡须,没有多说什么。
嫦娥继续道:“天蓬擅闯广寒宫那次,金蟾比我还气愤。等到天蓬转世进了取经队伍后,他跟我说,若那头猪回归天庭,只怕广寒宫将再无安宁之日。我彷徨无计,金蟾主动说,他要下凡为妖,去阻天蓬仙途,这可把我给吓坏了。阻挠天蓬就是阻挠玄奘取经,这事非同小可。”
李长庚一点头:“你说得对。他如果私自下凡去袭击取经队伍,罪过可就大了。”
嫦娥道:“可金蟾他坚持要下凡,还拍着胸脯说不会连累我。他根本不明白,我担心的是他的安危。”
“所以你去找了西王母?”
“对,我劝他不住,只能退而求其次,求西王母把他塞进取经队伍,哪怕只塞一段时间也成。这样一来,他不必与天蓬正面冲突,只暗暗搜集罪状就好——唉,没想到他到底没忍住。”
“你其实——想给他安排一条出路吧?”
“李仙师目光如炬。他只要在取经队伍里安分守己,洗一下履历,总好过蛰居广寒宫里几千年。我还特意央求吴刚大哥砍了一段桂树枝给他防身,就是怕出什么意外。”
李长庚眯起眼睛:“这么说来,你原本所求的,是金蟾的前程,而不是八戒离队?”嫦娥颔首:“是,只要他能有个前程,我也算报了收留之恩。”
李长庚搞明白这其中曲折之后,总算松了口气。
他在启明殿干得最多最熟的活是协调,协调的关键是,不怕你提的要求奇怪,就怕不知你要什么。只要掌握了各方的真实诉求,东哄哄,西劝劝,怎么都能协调出一个多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他沉思片刻,伸出两个指头:“你劝劝金蟾,让他不要跟天蓬较劲了。我给你两个保证:一保金蟾有个前程;二保天蓬就算回天庭,也绝不会来骚扰你。”
嫦娥眼波流转,神情微微一黯:“第一个保证,我代金蟾谢谢仙师;第二个保证,却……唉,李仙师你不明白,我如今看似风光,人人仰慕,其实也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不知有多少登徒子暗中觊觎广寒宫,不是大能的亲戚,就是金仙的门人徒孙,个个根脚都不得了。在他们眼里,我不过一个娱情的戏子,高兴时捧上天,想要糟践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只能靠着多方周旋,才算稍得安静。”
李长庚不由得想起沙僧的话——“嫦娥也不过是另一个百花羞罢了”,轻轻嗟叹一声,从奎宿的蛮横做派和昴宿的满不在乎,也能看出天界风气如何。嫦娥若不靠着西王母,恐怕自身难保,但西王母那里索要的代价,只怕也不小。
嫦娥仰起头:“我相信回归之后,天蓬他不敢再来骚扰我,但保不住其他神仙起心思。李仙师你想,一个人若是做事没有代价,怎么能保证别人不效仿?他们若见到天蓬像无事人一样回归天庭,是不是就更加肆无忌惮了?金蟾虽然冲动,可他的担忧也确确实实是真的。”
李长庚奇道:“除了天蓬,还有谁骚扰过你?”嫦娥苦笑道:“那可多了,巨灵神、奎宿、二郎神、孙悟空……”
“等会儿……”李长庚打断她,“孙悟空?什么时候?”
这怎么可能,孙悟空是作恶多端,可从来没听过他在这方面有过劣迹。
嫦娥道:“嗯,他倒是还好,只是在天蓬来的前一天,他和二郎神……”她突然“呃”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闭嘴。
李长庚没有追问,两人很有默契地把这个话题略过了。他听得分明,在“孙悟空”名字后面还有个“二郎神”,那可是玉帝的亲外甥。
他不敢深入,把思路拽回到之前的话题上,对嫦娥道:“这样如何?我让天蓬受一回女子的苦,传诸四方,让全天下都知道。”
“他怎么受女子的苦?”嫦娥眼神闪动。
“下界有个女儿国,有条河叫子母河。只要喝了子母河的水,男人也会怀胎。我让天蓬去遭一回罪,揭帖里大大地宣扬一番,这不就算替仙子你出了气嘛。”
嫦娥冰雪聪明,一听便知太白金星的意图。对男子来说,怀胎这事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将来宣扬出去,说这是唐突嫦娥的报应,惩戒效果比上斩仙台还好。她知道阻不住天蓬的仙途,如此操作,也算是有了果报。
李长庚道:“我保证取经队伍到了女儿国,给你优先安排这个。你记得把那二杆子劝回来就行。”
“那他准备怎么离队?”嫦娥问。金蟾若想要有个好前程,就不能单纯被逐出队伍,得有个说法。
“舍生取义。”李长庚都想好了,“到了乌鸡国,让他替玄奘挡下一劫,身负重伤,不堪取经重任,荣退归天。凭他这份履历和表现,授个中品仙职,轻轻松松。”
金蟾有这么条出路,也不枉在取经队伍里潜伏一遭,嫦娥欢欢喜喜答应下来。
经过这么一番妥协平衡,金蟾、嫦娥、天蓬各得其所,李长庚也少了一桩麻烦,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嫦娥对启明殿主亲自来解决十分感激,投桃报李,主动说她等会儿就跟西王母讲一声,这让李长庚很是欣慰——如此一来,便把瑶池的因果还掉了。
嫦娥还说要献舞一支,被李长庚婉拒了。现在千头万绪,哪里有心思看这个。李长庚心情轻松地离了广寒宫,走出几步,看到吴刚还在那儿兴致勃勃地砍树,忽然冒出个念头。
他走过去,叫住吴刚,问他二郎神什么时候来过广寒宫。吴刚根本不理睬。李长庚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你能劈出二郎神来广寒宫那一天的图影吗?”
吴刚精神一振:“他来过好几次,你说的是哪次?”李长庚道:“和孙悟空来的那次。”
吴刚抄起斧子,狠狠往桂树上一劈,登时出现一片砍痕,那砍痕裂得恰到好处,正好勾勒出一幅画面。
这画面里有四个人,二郎神、奎宿、昴宿还有孙悟空,四个人都面带醉态,栩栩如生。这家伙虽然是个痴人,这伐桂的技术确实到了精熟的境地。过不多时,裂缝消失了,桂树的表面恢复平滑。
李长庚“嗯”了一声,面沉如水。难怪天蓬之前说,那俩星官跟孙悟空原先在天庭一起厮混,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天庭发的揭帖里,从来没提过这件事。这可以理解,二郎神是玉帝的外甥,又是擒拿妖猴的主力,他与孙猴子的关系自然要遮掩起来,就像这棵桂树一样,了无痕迹。
“他们在广寒宫都做了什么?我赌你肯定劈不出那种程度的画面。”他问。
吴刚眉头一挑,似乎很不服气。他静思片刻,又一斧子劈下去,只见桂树的裂隙又显现成一幅画面:四个人站在广寒宫门前,张着大嘴,挥动各自的兵刃,冲着宫内龇牙咧嘴地叫喊,宫阙里的嫦娥抱着玉兔正瑟瑟发抖。
吴刚的技艺确实超凡入圣。那斧子劈下去,带有无穷后劲,一个呼吸便有二十四重力道传递到桂树之上。只见树体不断开裂愈合,每次裂隙皆呈现出微妙差异,竟叠加出了动态效果。仔细观瞧的话,可以发现二郎神站在最前面,昴宿、奎宿左右起哄,三人兴奋异常;只有孙悟空站在后头,意态半是尴尬半是紧张,被二郎神回头叫了一嗓子,才敷衍似的挥动下棒子。
只见这四人叫喊一阵,见宫门没开,便醉醺醺地离开了,桂树动态至此方告完结。
李长庚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还好,比天蓬入室动手的情节轻多了。
但再仔细一想,不对啊——
天蓬骚扰嫦娥,是在安天大会之后。而安天大会,是天庭为了庆祝孙悟空伏法搞的庆典。在这前一天,那应该就是孙悟空大闹天宫前夕。那个时间点,猴子不是刚从瑶池宴溜走,去兜率宫盗仙丹吗?怎么还有闲工夫跟二郎神去广寒宫骚扰嫦娥呢?
在宝象国时,李长庚发现昴宿和奎宿对孙悟空的恐惧程度,实在有点夸张。不是实力悬殊的那种恐惧,更像是唯恐被说破秘密而产生的恐惧。
现在看起来,他俩的恐惧似乎有某种缘由。
想起通臂猿猴去世时,孙悟空仰对天空说的那几句话,李长庚隐隐觉得,五百年前的大闹天宫似乎没那么简单。
不过想要弄清楚大闹天宫的真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别看当年动静极大,尽人皆知,可公布的很多细节都语焉不详,就连启明殿也接触不到第一手资料。
第三回:探太上老君
炼丹七七四十九日竟是虚饰?
李长庚一边琢磨着,一边走出广寒宫。恰好观音发来消息,说取经队伍已经开始跟平顶山二妖接洽了,还表扬说两位童子到底是兜率宫的人,职业素养颇高。就连当地找的小妖都很主动,与取经队伍互动得有声有色,将来揭帖内容会十分精彩。
李长庚稍微放下心来,心里琢磨着赶紧去启明殿做造销,可脚下不知为何,却转向了兜率宫。
老君正在炼丹,旁边奎木狼撅着屁股,灰头土脸地吹着火。奎木狼见李长庚来了,把头低下去,满脸烟尘,根本看不出表情。
老君乐呵呵道:“怎么样?我那两个童子机灵吧?”李长庚赞道:“大士多有夸赞,如果凡间的妖怪都有金、银二童的素质,这九九八十一难的渡劫简直是如履平地、一帆风顺。”他把大士的简报给老君看,上面正讲到孙悟空搞出一个假法宝,去骗小妖怪的两件真法宝。
老君大喜,这么一安排,他去申报法宝损耗就更加名正言顺了,对李长庚的态度更是热情。他走到丹炉旁,让奎木狼把炉门打开,拿长柄簸箕一撮,撮出一堆热气腾腾的金丹,拿给李长庚说随便吃随便吃。
李长庚心念一动,拉住老君笑道:“人家金丹都是论粒吃,你倒好,一簸箕一簸箕地撮,当我是偷金丹的猴子呀。”
老君嘿嘿一笑:“别听外头瞎传,孙猴子可没那胆子来我这里偷吃。”
“不可能,孙猴子大闹天宫之前来兜率宫偷金丹当炒豆吃,那是天上地下都知道的事。老君你又乱讲。”
李长庚知道,从老君这里套话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否定他的可靠性。果然,老君一听,顿时憋不住了,主动开口道:“哎,那些人知道个貔貅?我告诉你个事吧,保真,别外传啊!那孙猴子双眼受不得烟,兜率宫天天浓烟滚滚的,他从来都是绕着走,怎么可能会主动跑来?”
“但……揭帖里可是说,兜率宫损失了几百粒金丹呢。”
“哎呀,不这么说,怎么跟天庭要赔偿?”老君哈哈一笑。
李长庚心里“咯噔”一下。老君向来擅长无中生有,骗取补贴。他这么说,说明孙悟空在大闹天宫前根本没来过兜率宫。
天庭揭帖里说,孙悟空搅乱了蟠桃宴,然后乘着酒兴去了兜率宫偷吃金丹。但现在他知道了,那个时间点,孙悟空明明是和二郎神,以及奎、昴二宿一起醉闯广寒宫——那么他们到底在哪里喝得酩酊大醉?是不是蟠桃宴?这宴会究竟是孙悟空一人搅乱,还是说……
李长庚忽然又回忆起一个细节,忙问老君:“我看天庭揭帖里说那猴子被擒上天来,在您的炉子里足足炼了七七四十九日,但看日期,怎么距离事发只有一天呢?这不会也是虚饰吧?”
老君捋髯:“这你就不懂了,兜率宫的丹炉启用时间是一日,但这一日投入的火力,却是用足四十九日的量。账目上当然要按四十九日报喽。”
“怪不得揭帖里说猴子踹翻丹炉,就是因为一次投入火力太大,丹炉变脆了吧?”李长庚不经意道。老君“哼”了一声,拂尘一交袖:“老李,你不懂炼丹别瞎说,我的炉子可没那么脆。他就算想踹,也怎么都踹不翻。”
奎木狼在旁边烧着火,闷闷“嘿”了一声。李长庚耳朵很尖,听见他这一声,看过去。奎木狼赶紧把头低下,继续烧火。
李长庚突然涌起一种直觉,这里头有事,而且事不小。里面有各种遮掩与篡改的痕迹,搞不好就要翻出五百年前的旧账。
他本想再问问奎宿,可话到嘴边,及时停住了。
这不是自己该涉足的领域。一个要做金仙的人,可不能沾染太多无关的因果,李长庚强行压下探索的念头,婉拒了老君分享八卦事件的邀请,返回启明殿。
织女正好站在殿门口要走,见到李长庚回来,欢欢喜喜打了个招呼。
李长庚一见是她,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五百年前的瑶池宴,你赶上了没有?”织女扑哧乐了:“您老记性真变差了,那一年的瑶池宴,不是被孙猴子给搅黄了吗?根本没办成。”
“当时闹成什么样?”
“那可厉害了,我听说所有物件能砸的全被砸碎了,能喝的全被喝光了,还有好多力士与婢女受伤了,那阵仗闹得,跟一伙山贼过境似的。”
一听这形容,李长庚眉头一跳。织女道:“要不我去帮你问问我妈详情?”
“哦,那倒不用,不用,我随口问问。”李长庚赶紧放她下班去了,然后推门进了启明殿。
说来也怪,他此时坐在堆积如山的桌案之前,第一次有了想做造销的意愿。原因无他,因为他现在有更不想做的事情,所以迫不及待想要沉浸在造销里逃避。
第四回:财神殿对账
大闹天宫后,花果山还能拿到灵保费?
李长庚心如止水,沉神下去,一口气把之前积压的造销全部做完,心中怅然若失。他看看时辰,把造销玉简收入袖中,亲自送去了财神殿。
财神殿里元宝堆积如山,好似一座金灿灿的迷宫。李长庚好不容易绕到正厅,先看到一只通体漆黑的老虎趴在案几上,占据了大半个桌面。赵公明蜷着身子挤在案角一隅,正专心扒拉着算盘。那黑虎不时还伸出爪子,弄乱他的账目,赵公明一脸恼怒,可也无可奈何。
李长庚走过去,把造销玉简往桌上一搁,黑虎抬起脖子威胁似的龇龇牙。赵公明懒洋洋地翻了翻玉简:“怎么才送来?都过了期限了。”李长庚道:“陛下交代的事情太多了,这不,才忙完。”赵公明把手放在黑虎下巴上轻轻挠着:“这个我不管,财神殿自有规矩,过了期限,这一期的账就封了,我也没办法。”
“通融一下吧,数目挺大的。这是为公事,总不能让我自己出吧?”李长庚赔着笑脸。
赵公明眼皮一抬,数落起来:“平时我天天跟你们说,造销要早做早提,你们都当耳旁风,每次过了期限,倒来求我了。”李长庚道:“都是为了天庭嘛。我们在凡间跑得辛苦,很多实际情况,没法按你们财神殿的规矩来。”赵公明一瞪眼:“说得好像我们不知变通似的,这钱一文也落不到我口袋里,我干吗这么劳心——这造销就算我给你过了,到了比干那儿,也会被驳回来,他可比我还无心呢。”
李长庚蹲下身子,讨好地拍拍黑虎的脑袋:“这次的造销都是取经护法的费用,陛下特批的嘛,赵元帅再考虑考虑。”
“取经护法?玄奘?”赵公明突然双目睁大。李长庚点点头。赵公明撇撇嘴:“我就不明白了,明明取经是灵山的事,怎么还得天庭出这笔费用?”李长庚双手一摊:“这你可就问道于盲了,上头商量好的事,我就是执行而已。”赵公明叹了口气:“算了,你给我写个说明,把相关文书都附齐了。”
“好,好。”李长庚如释重负。赵公明又抱怨起来:“上头只知道瞎许诺,事先也不跟财神殿通个气,真对起细账来,都是一屁股糟乱——之前五行山的账还没结清楚,这又多了一笔。”
“五行山?这费用也是咱们出?”
“孙悟空闹的是天宫,不是灵山。佛祖过来帮忙平事,你好意思让人家出钱吗?”赵公明絮絮叨叨地抱怨,“我跟你说,一涉及这种天庭和灵山合作的账,就乱得不得了。那笔钱名头上是五行山建设,一看细项,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里搁,什么瑶池修缮钱、老君炉的燃料补贴、花果山的灵保费……
李长庚的心突地一紧。
等会儿——大闹天宫之后,花果山还能拿到灵保费?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这个花果山的灵保费,是怎么回事?”
赵公明连黑虎都顾不上摸了,愤愤道:“谁知道呢?灵霄殿之前出了份文书,说天地灵气维持不易,要保护一批无主的洞天福地,拨了这笔款子——没明说给谁,但现在哪个洞天福地还是无主的啊?可不就剩下群龙无首的花果山了嘛。”
李长庚奇道:“所以这钱就直接拨给花果山了?”
“没,这钱是直接从通明殿提,走阴曹地府的账。也不知道地府怎么做的灵保,难道是照顾那群猴子生死不成?”
赵公明也是满心困惑。
李长庚对财务还算熟悉,通明殿是玉帝的小金库。听赵公明的意思,这钱是从玉帝的小金库里出的,拨付给阴曹地府用于花果山灵保专项项目。这个流向有点诡异,从来都是公中的钱往小金库里转,哪有反向操作的道理?
李长庚还想探问,可内心再次响起警报,这不是自己该管的事。他及时刹住了车,收住好奇心,把话题转回到自己的造销上来。赵公明絮絮叨叨又教训了半天,勉为其难收下造销玉简,警告李长庚说下不为例。
第五回:归家遇六耳
有些事可以做,但绝对不能说
从财神殿出来,李长庚回到启明殿,决定好好修行一阵。可脑子里却杂事缠绕,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广寒宫那次意外的闯入、兜率宫无中生有的金丹失窃、莫名其妙的花果山灵保专款……种种蹊跷之处,似乎被隐隐的一条线串联起来。
李长庚在启明殿干了那么久,太熟悉仙界的运作逻辑了,一切不合理的事情背后,都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去想这种事,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浊念赶出灵台,修行效果可想而知。
他心浮气躁地站起身来,决定换个环境,回自家洞府去试试。李长庚出门唤了一下,半天没动静,这才想起来老鹤还在运回启明殿的路上。李长庚心中有些哀伤,只怕它这次折腾回来,就真的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他唤了朵祥云过来,一路盘算着如何才能让老鹤体面离开。等祥云到了九刹山,李长庚下了云,沉思着往洞府里走,却不防撞到一人。他定睛一看,不是六耳是谁。
六耳连连抱拳告罪,李长庚的火气“腾”地冒了出来:“我不是说得慢慢查吗?你怎么还追到洞府门口了?”六耳道:“打扰仙师清修。只是之前仙师让小妖变化成孙悟空,去打了三回妖怪,小妖有些疑惑前来请教。”
李长庚态度依旧强硬:“你放心。你的酬劳我已经上报了,不日就能造销回来。”六耳赶忙道:“不是催款,不是催款,为仙师做事情还要什么酬劳?”他深吸一口气,方道:“小妖是有些不解。”
“哦?你不解什么?”李长庚压下火气。
“仙师在白虎岭叫我变化成孙悟空的模样,去打了三回妖怪。我适才看了揭帖,才知道是为了替孙悟空的缺。”
李长庚心里“咯噔”一声,立刻解释道:“你想多了,那只是渡劫护法的一个环节而已。”六耳却道:“李仙师你知道的,他阻我仙途,毁我前程,您让我去干这个,不是帮仇人成事吗?”
“这是为了取经渡劫的大局,不存在帮谁不帮谁的问题。”李长庚只能板起脸。
“我帮了孙悟空,他回头西天取经成了,岂不是更没法查了吗?您骗我这么干,是害我自己啊!”六耳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李长庚知道这事早晚瞒不住,心一横,把六耳拽到旁边:“实话跟你说吧,孙悟空取经这件事,是上头金仙们的意思。你跟我在这里吵闹也无用,还不如想想实在的,看如何补偿好。”
六耳怒道:“我就要讨个说法,难道也这么难吗?”
李长庚为难地揉了揉太阳穴。沙僧是,六耳也是,他最怕的就是这种只要个说法的愣头青,要别的还可以协调交换,一说讨个说法,就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仙界有些事可以说但不必做,有些事则可以做但绝对不能说。你让对方私下里怎么赔偿都行,但要逼对方公开表态,性质就截然不同了。之前在广寒宫,李长庚宁可让猪八戒受一回怀胎的罪,也没提让他公开致歉的事情,就是这个道理。
六耳见李长庚沉默不语,不由得冷笑道:“仙师非但没帮我解决,还要利用我去给那猴子做事,真是好算计。”李长庚上前一步,想要劝慰解释,不料六耳后退一步,咬牙狠狠道:“既然启明殿做不了主,那我直接去三官殿举发孙悟空,我可知道他的好勾当。”
启明殿是负责解决纠纷的,若六耳闹去三官殿,则是正经的官司了。李长庚闻言大惊:“他什么勾当?”
六耳冷笑:“这还要感谢仙师,提醒我可以冒充孙悟空。
我在花果山查到一些东西,本来还想跟仙师参详,既然仙师太忙,便等着看结果就是!”说完转身就走。
李长庚大惊,想要去拦住六耳,不料那猴子身形一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本文摘编自
《太白金星有点烦》
作者:马伯庸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博集天卷
出版年:20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