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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等你离开了才会有;乡情,只有离开故乡后,才可能真正体味。30多年前,当我穿着没有佩戴领花、肩章的军装,踩着下一点小雨就泥泞的乡间小道,踏上停靠在人武部大院的新兵专车,迈进军营后,家乡一转身就变成了故乡。从此,我也就开始懂得什么叫作思念、什么叫作乡愁了。作为一名作家,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慢慢体会到不写故乡和母亲的作家不是好作家,而世界上也很难找到一位没有写过故乡和母亲的作家。在阅读陈先平的散文集《山间花开》(北京日报出版社)过程中,我的这种感受愈加强烈。
陈先平是一个勤奋的军旅作家,也是一个优秀的军事新闻人。读了他的《山间花开》,我才发现,我们的人生、命运、家庭竟然有着罕见的相似,甚至有完全相同的经历。比如我们都是父母最小的孩子,我们当兵、上军校、采写新闻、爱好文学,甚至娶妻生子都在同一个年份,几乎是在相同的轨道上、在军营这所大学校里拼搏成长起来的,只是在相识之前没有发生交集而已。相似的人生和成长轨迹,不仅增添了我对陈先平散文作品的兴趣,更加增添了我对他人生经历的兴趣。或许正是我们有着这种曾经共同的乡村生活和家庭背景,给了我强大的暗示,让他的文字在我的心灵中生根、发芽、开花,并让我体会到一种难以抑制的不安,让我情不自禁想起我的母亲和我的故乡,想起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上的那些人和事。
陈先平出生、读书和成长的故乡与我的故乡隔着长江,相距不过百里之遥,有着相似的风土风俗、人情礼仪、家长里短、家风家教等。细细阅读《山间花开》这部散文集,我发现了作者的一个秘密——那就是,在收入的近50篇散文中,重复出现、反复提及、甚至每一篇都写到了一个关键词——母亲。不论是写父亲的、写老师的、写战友的、写哥哥的、写妻子的、写儿子的,没有哪一篇散文中没有写母亲。我真惊讶于陈先平是如何在自己的心中同时获得了对母亲、对生命、对土地、对故乡、对汉语如此平淡却又如此深刻的生命体验,又如何对母亲有着如此的眷恋和热爱。他触角的敏锐、观察的细微、感悟的亲切,渗透和发挥着他特有的趣味和个性。读他的散文,仿佛一下子能唤醒我的农村生活体验和灵感,同时也唤醒了我对已过世的母亲的深深愧疚和想念,并让我深深地感受到,母亲是一本永远读不完、也写不完的大书。母亲,就像一轮中秋的圆月,挂在我思念的天空之上,永远照亮着游子回乡的心灵旅程。
翻开《山间花开》,在田地里像一个男人一样任劳任怨、在生活中忍气吞声极少流泪的母亲,在病房的枕头下藏着20根火柴来计算儿子休假时间、生怕儿子不能按时归队的母亲,因为担心自己浓重的方言影响在北京长大的孙子说普通话、义无反顾离开京城回到乡下的母亲,因为家境贫穷无法给邻居送上礼金、遂决意在缺水的山村送上两担“水礼”、讲究仁义的母亲……山村里那些偶尔的风吹草动、偶发的矛盾纷争、偶生的狗急跳墙、偶出的鸡飞蛋打,以及那些乡亲的一举一动、庄稼的一春一秋、人性的美丑、人情的善恶、人间的冷暖,在他的笔下都让你触摸到最初、最真、最纯的那种礼义和温暖。
往事并非事事如意,往事并不渐渐如烟。在陈先平朴素、温暖的文字中,他的那个藏在大山皱褶中的遥远的乡村,那个曾经贫穷、落后的村庄,因为有了母亲的存在,因为有着母爱的光芒,他的乡村和他的童年、少年就变得如此的灵秀生动和光明美好,并以一种不经意的、绵绵的力量打动着你;而与他的人生发生血缘关系的那个无名的乡村里的亲情、乡情和爱情,一下子就变得丰富多彩、绰约多姿,并勾起你无限的回忆和无边的感慨。陈先平的散文就像田野里的泥土,不招人、不吭声,而从那里面长出的庄稼就像他故乡山中盛开的茶花一样,灿烂、鲜艳、热烈,不屈不挠地占据了你的视线,简单中蕴含着意味深长的从容,慢条斯理中剔除了浮躁的功利,透出的是一种人格的自尊和自信。
陈先平是一个古典而又现代的乡土的歌者。他的《山间花开》需要你静坐下来品味,适合在一盏昏黄的台灯下阅读。读着读着,你可能有时眼睛一亮,有时鼻子一酸,含在眼中的那一滴眼泪就噙在眼眶中怎么也掉不下来,继而让你有了发自心底的带泪的微笑。在《父亲的茶山母亲的歌》《家有两块军属牌》《老屋》《年味》《想起穿布鞋的日子》《想念姆妈的烟味》中,我们读到了生命的虔诚;在《亲娘如娘》《想念家乡冬日里暖暖炊烟》《老屋后的枣子熟了》《雪的冷是家的暖》《乡间偏方》中,我们读到了心灵的叩问;在《师魂》《蒋妈》《乡里乡亲》《山毛竹,红花草》中,我们读到了岁月的沧桑。因此,我十分惊讶陈先平对于文字的捕捉能力。我们对大地和乡村有着共同文化认同,我在他平淡的文字里面读到了久违的感动。这感觉有点像我们家乡腌制的咸菜,经过不同人的手,味道则完全不同。
文学,要有益,还要有趣。散文好写,但写好很难。先平的散文继承了传统散文的写作,是真诚写作、真情写作、真实写作;他写得不紧不慢,但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到,他写得并不轻松,他是付出了感情的,也是付出了泪水的。读完他的散文,我甚至想,如果时间允许,我也应该从他的作品中汲取某种力量来写一写我的故乡,写一写我的母亲。尤其是我的母亲,我为她写的文字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尽管母亲离开我已经很久了,尽管我始终觉得母亲依然没有离开我。
读《山间花开》,心间油然而生一种难以名状的乡愁,就像把一枚小小的邮票贴在了写给远在故乡的父亲母亲的家书上,脑海中顿时有了一种久违的画面感,就像故乡老屋袅袅升起的炊烟,是思念,是牵挂,也是回忆。而在这种含泪的记忆中,故乡就像是我们童年时代那个一不小心挂在树梢上的风筝,酸楚的惆怅里氤氲着一种莫名的心痛和惭愧。无论是邮票,还是风筝,我们的想象都是苍白的。其实,《山间花开》的底色是善良、温暖和真诚,这是他乡土写作的灵魂。因此,《山间花开》中的母亲和他的村庄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也是我的村庄,也是我的母亲,而他笔下的那些人、那些事和那片土地,也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而是我们有着共同乡村生活背景和军旅奋斗历程的游子们共同的青春心灵史了。(■丁晓平)